

风吹故乡
□ 范兴文
故乡的风是一支清远的笛,一年四季,总在它心仪的鲁西北平原上悠扬地响起。
当三月的杨柳抽出了新芽,满树的榆钱吐出新绿,和煦的春风就吹得更勤了,鲁西北的大地,到处洋溢着一派生机。“杨巴狗拿脚搓,你是兄弟,我是哥。”我们这些孩子呼喊着,欢快地跑在春风里。爷爷把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,扒了一篮子榆钱。中午,奶奶和母亲做了一大锅榆钱饼子,香喷喷地散发着热气。年幼的我竟能吃下两个大饼子,还不觉得饱。爷爷做的木头转机庄重、沉稳,竖立在老屋的房檐上,不停地旋转;奶奶叠的花纸转机漂亮、轻盈,在我高擎的手里,迎风飞动。院子里一地枣花,铺着金黄;房梁上,一对归燕,衔着春泥。“晒晒被子了。”母亲说,“今天的太阳很暖和,风也很柔。”
谷雨过后,夏天翩然来临了。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更绿了,爷爷奶奶们开心地聚在浓荫下,谈论着今年的年景。麦子一天天成熟,南风一吹,碧绿的麦穗开始泛黄,用手搓着吃,既筋道又清香。再有几天的暖风,麦粒子就硬了。“秋争日,夏争时。”爷爷说。他在耳屋的墙上摘下有些生锈的镰刀,开始磨镰了。磨镰石轻轻地舔着刀刃,“哧哧”,像是母亲吻着自己的孩子的脸。麦子上了场,就更盼望风了。今年的收成好,麦堆圆圆的,高高的,就等着扬场了。爷爷和父亲抽着旱烟,在老槐树底下坐着等风,灰黑色的老饭桌上,一壶沏好的茶水静静地蹲着,茶碗里深褐色的茶水冒着热气。风来了,不大不小。你看,各家的场院里都忙碌起来。木锨一个劲地上下翻飞,麦粒子哗啦哗啦地从空中洒落,麦糠知趣地向下方飘去。漫场的母亲顾不上成实的麦粒子砸疼自己,她手上的扫把仿佛摆动的刷子。上下翻飞和左右摇摆配合得天衣无缝,就像是共同在演奏一场大型交响音乐会。
晚上的风也是照例清凉着。场院里,父亲的凉席子早已铺好,我就提前跑过去,躺在上面打个滚,翻个跟斗。慈善的风里,父亲用温热的大手抚摸着我,讲着月亮和星星的故事,我睡着了,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。
转眼就是秋天。爷爷说,风是秋天的魂,秋天里没有风,庄稼就熟不透。你听,沙沙沙,风的脚步近了。玉米叶子你碰碰我,我碰碰你,谷穗子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还没等它们反应过来,风已经从它们身边闪过,向另一块庄稼地飘去。但是,不要遗憾,风是排着队来的,这一波开过去,那一波又到了。又是一个丰收的秋。父亲把庄稼堆在小推车上,高高的像一座丘,他微笑着递给我一根高粱秆说:“举着,给我带路。”风里,父亲昂着头盯着晃动着的高粱秆,车轴子像吟唱的蟋蟀,车轮子如碾动的磨石,父亲的脚步像敲动的鼓槌。一路上,闻一闻,嗅一嗅,风送过来的到处是秋的醇香。
故乡的冬天,风光顾得少。雪花悄悄地飘下,静静地铺在乡村的大地上,农家的屋顶上,院子里的枣树上结满了银条,门口老槐树的枝丫上开满了梨花。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,没有风的飘雪,是沉闷,是死寂。母亲却不这么说,她说,咱们家乡的风善良,有人情味,它知道劳碌了一年的农人们辛苦,在我们安静下来,享受一下冬闲的悠然时,它怎么会忍心来打扰农家人的甜梦!
是的,故乡的风不同于别处。我去过江南,那里的风柔弱、轻盈;我到过塞北,那里的风严酷、冷漠。只有故乡的风庄重、沉稳、和蔼、温馨,活泼、生动,骨子里透着爱。故乡的风,值得我们储蓄。我常想,假如故乡没有风,那片土地将会多么的冷清,那里的孩子将会多么的无聊。
后来,我虽然远离了故乡的风,但是每次回老家,第一个迎接我的还是风。虽然我们多年没有见面,但它一点也不生分,亲亲热热地扑过来,伸出温热的小舌头舔着我的脸,赶都赶不走。父亲和母亲在门口的老槐树底下互相搀扶着,迎着风,微笑着迎接我。风里飘来饺子的味道。
如今,故乡的风又吹圆了门口老槐树的一圈年轮。场院里却没有了爷爷,老槐树下没有了父亲,母亲卧在炕上,也不能出来晒被子了。故乡的风,辛苦地吹过了一个时代,殷勤地迎送着一代又一代故乡人。
风吹在故乡,不改初心,可是,身在京城的我,亲近故乡风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,我始终忘不了它。又想念故乡的风了,它把我的乡愁吹得纷纷扬扬,把我的乡情吹得飘飘荡荡。